那些被宁德时代起诉的年轻人,每人面临100万索赔

“和解赔六十万,不和解就是一百万。”

这是2019年离开宁德时代的张强的真实遭遇。

“一般在30万以上,70万以下。没有资格讲价,闹到二审基本上就要原价赔一百万。”

他说,在宁德市法院门口,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被起诉的前员工,几乎都背着百万竞业官司。

与他们对垒的是,宁德时代内部的“CATL行为准则委员会”,法务部的上级部门。

截至发稿日,宁德时代及其子公司涉及55个竞业纠纷相关开庭公告,8起有公开记录庭审结果,选择反诉的案例均被驳回,赔偿金为100万。

有人调侃出一个新词:“宁德必胜客”。

1-2周后立案,2-3周后开庭。宁德本地的律师不敢接。

和解要先写一份1000多字的“悔过书”,并以视频形式诵读全文。

同时,竞业条款“宽得吓人”,涉及新能源全产业链,至少有几百人都陷入纠纷。

一位前员工形容道,辞职基本上只能去开出租车。“如果有房企造车,去物业公司扫地都不行”。

凤凰网汽车独家对话多名前宁德时代员工,有人已经签了高达几十万的和解赔偿协议,有人还在诉讼阶段。

是他们没有契约精神?还是合约逼人太甚?

合约是怎么签的?

四年前,张强被猎头挖到宁德时代,被一股终于跳槽到甲方的兴奋感笼罩。但从面试到offer发放过程中,人力部门都没有说过竞业协议的问题。

等自己到了宁德时代开始办入职,才得知要签《保密和竞业限制协议》。张强说,自己当时已经从前东家离职,飞了几千公里到宁德。

“也负担着全家的生活开支,不签不太可能。”

“不签就办不了入职,没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看完协议的张强原本心存疑虑,但在得到“竞业协议是形式,后面也不会履行”的答复,最终还是选择签订。

之后,张强成为一名8级工程师,日常工作主要是和设备供应商打交道。但工作不到一年,就被充满压迫的氛围和不稳定的工作环境压垮。但把他招来的上司很快离职,新上司每天早上开晨会,“先把手下的人挨个训一遍”,加上与家人异地时间太长,他选择了离职。

由于宁德时代对张强启动了为期一年的竞业协议,他选择加入一家物流相关企业A“避嫌”。

2019年间,他遵守协议,以季度形式提交新公司的《从业证明》与社保证明。同时,可以领到工资30%的补偿金,每个月2000余元。过了半年多,宁德时代提前结束了竞业观察。

本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但就在2021年中下旬,张强接到了一通法院的电话。

内容大概为,宁德时代认定张强违反了竞业协议,向他提起仲裁,索赔一百万。同时,要求他提供地址邮寄传票和其他资料,不接受则会公告送达。

“收到传票前,没有任何征兆。”

宁德时代认定,A公司旗下,有一家主营范围涉及锂电的企业,与非经营锂电的C公司有关联。证明材料指出,A公司的法人甲,与B公司高管乙是兄弟关系,而乙和C公司所属的单位有借贷关系。并给出了B公司高管乙,是C公司实控人,故C公司和A公司存在关联关系的结论。

张强说,宁德时代给出的理由,“连律师都没看懂”。

另一位不愿具名的员工透露了竞业认定的逻辑,“哪怕你入职的公司经营范围和宁德时代完全不一样,宁德时代也会想办法,去找你们公司的所有股东,是否投资过其他和他经营范围一致的公司”。

入职三年后离开宁德时代的林俊,则是因为新公司D的法人小蓝,持有E公司少量股份。同时旗下有新能源相关业务的F集团中,有位董事小红也投资了E公司,因而被认定违反协议。

2015年加入宁德时代的赵泽也认可这个说法,他入职时定为7级(工程师),并未签署竞业协议。

但因为在工作期间表现良好,他获得了几次晋升的机会。公司告知他,必须要先签署竞业协议,才能享受加薪等福利。每升职一次,竞业协议的内容就会更新一版。

赵泽说,自己在法律方面并不专业,竞业协议本身的描述也比较模糊。他回忆,“当时没觉得条款会带来什么影响。”

凤凰网汽车拿到的竞业名单中,涵盖超过100家相关企业。囊括国际大厂三星、LG和松下,有国产新秀欣旺达、中航锂电与国轩高科等,包括比亚迪、蔚来新能源与吉利研究院等整车厂,也涉及大陆和博世这样的Tire 1。

有法律人士表示,关键是协议中注明了,“明显构成竞业限制企业的包括新能源类型企业、电池行业、电动车行业、汽车行业、汽车配件行业内企业等”。还有一个“等”字。

同时,竞业限制企业名单结尾的一句话也扩大了认定范围,“乙方了解以上名单并非竞业限制企业的完整名单”。

赵泽表示,很多律师判定这条是“流氓条款”,几乎限制了员工再加入新能源全产业链企业。

例如,此前在宁德时代负责BMS系统设计的吴鹏,离职后选择做ADAS开发。但也因新公司与锂电池厂有关联,二审后维持了100万判决。

百万赔款,真相是?

输了,真的要赔一百万吗?

赵泽表示,虽然绝大多数卷入仲裁的员工,都会走到赔偿那一步。但具体赔多少钱,分两种情况。

其一,是在仲裁期间和解,这样赔偿金会少很多,一般在30万以上,70万以下。

如果选择反诉宁德时代,则赔偿金额会比较大,闹到二审基本上就要“原价”赔一百万。

负责收集证据和仲裁的部门,是宁德时代的内部的“CATL行为准则委员会”的部门,简称COC。办公地点也在总部的大楼里,在组织架构中属于法务部的上级部门。

COC主要负责合规性监督,违反《CATL行为准则》、法律法规规定的商业贿赂类犯罪、侵害企业财产权益类犯罪、侵犯商业秘密犯罪,违反竞业限制规定,失职、滥用职权等行为。

林俊透露,当收到离职员工的在职证明等信息,COC先将在职证明拿去社保局等地核实真伪。此外,还有传言称有一家香港的私人机构为宁德时代服务,多角度调查竞业协议遵守情况。

当认定离职员工违反竞业协议后,COC会将材料递交给宁德当地的仲裁委员会。如果材料充足,1-2周后立案。此后,仲裁机构会联系该员工递出传票,一般2-3周后开庭。

赵泽表示,自己收到传票后,先沟通了多位本地律师,询问对方“能不能做风险代理”。但得到的答复基本都是,“你是没什么胜算的”。另有知情人士反映,宁德本地的律师,只要听到宁德时代的官司就不敢接。

无奈之下,赵泽选择了和解。

但在谈判之前,宁德时代表示,必须先写一份1000多字的“悔过书”,并以视频形式诵读全文后发送过去。其中,必须有承认自己在锂电关联公司上班的内容,才能获得一个和解的谈判机会。

收到“悔过书”后,COC在2-3个月就会给出赔偿金额。赵泽说,当时希望能赔偿25万,但是宁德时代没商量,给出了约为40万的一口价。

调解员告诉赵泽,如果不同意只能反诉,“一审和二审,一场律师费就需要五六万。”迫于时间、金钱与胜算等成本压力,他最终同意了和解。

赵泽表示,这40万需要在2年内还清,可以分期。已经换了两份工作的他,“到现在还在还”。

林俊得到的结果相差无几。他表示“虽说是和解,但就是宁德时代给你一个金额,没得商量。一般赔偿金就是30-40万,不会给你任何机会谈判。”

和解期间,林俊提交了包括自己的收入、家庭困难及助学贷款的申请证明,同时表示自己竞业期只有半年,职级也不算高,希望能够调低赔偿金额。“协调了很久,一分钱没降下来。”

林俊认为,“结果不太合理”。自己在职时税前工资在9000元左右,即使算上2个月左右的年终奖,年薪也只有税前16万。在6个月竞业期间,共领取竞业金两万余元。和解后,直接把几年工资全赔进去,还要继续打工“还债”。

在面对比竞业补偿金高出31倍赔偿,赵泽表示无力承担事实。他在和解时提到,自己出身偏远的贫困地区,独自到宁德打工期间,要负担父母妻儿的生活费用,还有房贷需要偿还,1万余元的工资勉强能够负担开销。

很多人与赵泽、林俊情况一致。在多个“前车之鉴”下,他们都很担心宁德时代会启动价值一百万的仲裁,于是只能接受几十万的赔偿。这与公开信息一致,真正走到诉讼的案件并不多。

有匿名人士透露,很多选择请律师的前同事,打到中途仲裁输了,一审还是判赔100万。“到了法院介入的环节,和解金额会调高,在70万以上。”

同时,张强表示自己“只能请外省的律师,花销等代价也比较大。”

由于赔偿标的额是100万,律师费最少为赔偿金的5%,仲裁花费2万多,一审花费近万,二审律师费减半,花了3万。

张强总结道,“整个过程花费至少十万元”。

这些被命运“选中”的人,几乎都是90后。有些有两三年的工作经历,有些是应届生。他们大多都有985/211大学工科背景,家境不算富裕,希望进宁德时代奋斗几年改善生活。

但离职后面临赔偿时才发现,“不仅在职期间为宁德时代打工,离职后还要为宁德时代再打几年工。”

宁德时代的月薪八九千,竞业补偿金至多两三万,却面临100万的赔偿。两年内必须还清,否则还会有利滚利的滞纳金。

合法合理吗?

针对宁德时代的“百万赔偿金”,一位法律人士评论称“案件没有太大争议”,主要是法律适用问题。

只要入职时签了竞业禁止协议,离职时是否要求员工遵守竞业限制义务,主动权完全在公司,公司只要每月发放竞业限制补偿金,员工即需要遵守竞业限制义务。

针对竞业协议,北京云嘉律师事务所律师赵占领表示。目前竞业违约金没有规定具体的标准,一般是劳动者与公司协商确定。但在实践中,因为竞业限制协议由用人单位起草,劳动者直接签署,其中所约定的违约金的标准可能过高。

如果违约金超过劳动者违反竞业限制而给用人单位造成的损失的30%的,可以要求仲裁机构或者法院调整。但实际上,损失是很难证明的,所以,仲裁机构或法院一般根据劳动者的职务、工作年限、在职期间的工资标准、主观过错程度、用人单位支付的经济补偿金数额等因素酌定。

针对宁德时代索要的赔偿,他评论称“这种标准应该是不合理的,仲裁机构或法院进行调整的可能性很大。”

一位法律人士也表示,竞业协议相关的法律,设立目的是保护企业的权益。却被企业利用放大,反向约束了员工正常跳槽的权益。

事实上,依据劳动合同法只有高级管理人员、高级技术人员和其他负有保密义务的人员才可被列于竞业限制的对象。敲黑板,这里说的高级管理人员,不是部门经理,也不是一般的中层干部。

而公司法中认定,高级管理人员指公司的经理、副经理、财务负责人,上市公司董事会秘书和公司章程规定的其他人员,宁德时代的8-9级工程师,理论上不属于这一范畴。

但在多次公诉中,宁德时代表示,动力电池行业属于高新技术行业,正处于行业竞争激烈状态,各类新能源电池企业大量诞生,新能源电池的技术秘密是新能源电池企业根本利益所在。

“一旦掌握关键技术秘密的员工跳槽到竞争企业,可能导致公司重大利益受损,损害远非违约金所能弥补,因此100万元的违约金额合理。”

(图源:宁德时代官方)

竞业协议进化史

宁德时代竞业协议的进化,与整个动力电池产业发展呈正相关。

最初,宁德时代入职定级为8级(高级工程师)的员工才需要签署竞业协议,现在已经下放到5级。

内部员工透露,“公司内5级以下的,只有流水线上的操作员。”

同时,条款也在不断调整。

2017年时,竞业协议中约定的赔款金额是30万。当时,员工丁某被认定违反协议,但由于他掌握了在宁德时代的加班记录,反诉要求宁德时代支付加班费。两件事凑在一起,就互相抵消了。

此后,2018年的竞业协议将赔偿金额升级至100万,且通常在一年后才会起诉。竞业协议是没有期限的,只是加班仲裁失效了。

此前,凤凰网汽车曾在《月薪8000,赔偿100万,起底宁德时代竞业官司》一文中提到,由于遭到塔菲尔新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专利侵权,宁德时代开始严查竞业协议。

从2018年离职并签订协议的员工开始严查,仲裁则集中在2020年后开始。

“签了竞业协议后,意味着除了给宁德时代卖命,别无选择。”

多位前员工透露,受工作压力与加班文化影响,宁德时代员工的流动性很大。

“中层频繁离职”,张强入职第一周领导就走了,工作不到一年,换了3个上级。

赵泽透露,自己离开的一大原因,就是正常工时原本是一个月174个小时,但自己要额外无偿再加200小时的班。而公司工程师平均月加班时长也在100个小时以上,九点半下班是常态。

“公司的工作强度不是常人能承受的,项目压力也很大”。

赵泽形容道,在宁德时代的那段日子,工作好像永远无法结束。项目一个挨一个紧接着。“正常五天要干的活,公司希望一天就能干完。如果你一天能干完,下一次的目标就变成半天。”

“每颗螺丝钉都要压榨”,他这样总结。

除了约束离职员工,竞业官司对在职员工也有威慑作用。赵泽透露,很多违反协议的案例会全员公示,“相当于杀鸡儆猴”。

这份协议,也几乎断送了离职员工在行业内谋求更好发展的可能。

林俊坦言,避开竞业协议后,相当于要离开新能源行业再就职,起薪直线下降。避开竞业期,也会导致1-2年的职业空白。对于动力电池这种技术飞速发展的产业,竞争力会有明显下降。

即使想避开协议去新公司,也需要冒着很大的法律风险隐姓埋名。“专利和文章都不能公开发表,你的动态不能被同事看到,也无法展示真正的实力。”

对于想加入宁德时代的新人,被访者们给出几点建议。如果未来不考虑在新能源行业发展的话,可以去镀金。想把宁德时代作为跳板,离开后要么待业几年,想赚钱就只有转行。

“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尽量别去了。”

来源:凤凰网《风暴眼》出品

*文章中出现的信源提供者均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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